在前往地震重灾区映秀镇的山路上,我第一次遇见了程林祥。
那是5月15日下午2点左右,我们跟随着救援人员,沿山路徒步前往震中映秀镇。
沿途,到处是成群结队从映秀镇逃出来的灾民。这时,我看见一个背着人的中年男子,朝我们走来。背上的人,身材明显要比背他的男子高大,两条腿不时拖在地面上,且头上裹一块薄毯,看不清脸,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白色校服。
同行的医生想去帮忙,但这个男子摆了摆手说:“他是我儿子,死了。”
这个男子告诉我们,他叫程林祥,家在离映秀镇大约25公里的水磨镇上。背上的是他的大儿子程磊,在映秀镇漩口中学读高一。地震后,程林祥赶到学校,扒开废墟,找到了程磊的尸体。于是,他决定把儿子背回去,让他在家里最后过一夜。
紧跟程林祥的,是他的妻子刘志珍。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两根树干,用力地拿石头砸掉树干上的枝杈,然后往上缠布条,制造出一个简陋的担架。在整个过程中,她始终一言不发,只是有时候略显暴躁地骂自己的丈夫:“说什么说!快过来帮忙!”
担架整理好后,夫妻俩把程磊的遗体放了上去。可担架太沉,他们抬不上肩膀,我们赶紧上去帮忙。“谢谢你。”她看了看我,轻声说道。原本生硬的眼神,突然间闪现出一丝柔软。在那一刻,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。
5月21日上午10时,在结束了其他采访后,我和摄影记者贺延光商定,开车前往水磨镇,去寻找这对夫妻。
二
那一瞬间,夫妻俩觉得好像“天塌了”。
地震发生的时候,程林祥夫妇都在镇上的工地里干活。一阵地动山摇之后,镇上的一些房子开始垮塌,夫妻俩冒着不断的余震,往家里跑。
家里的房子还算无恙,老人们也没受伤,没多久,在水磨中学上课的二儿子程勇也赶到家里。夫妻俩松了一口气,那时,他们并不担心远在映秀读书的大儿子。
但从外面回来的邻居们,陆续带回了并不乐观的消息。在持续不断的余震中,夫妻俩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,13日早上7时,他们冒着大雨,前往映秀镇的漩口中学,寻找在那里读高一的大儿子程磊。上午11点钟,他们赶到了映秀镇。
程磊就读的漩口中学,位于镇上的路口。此时,这座原本6层的教学楼,已经坍塌了一大半,程磊所处4层教室的那个位置,早已不存在了。
夫妻俩穿过人群,来到了漩口中学前。逃出来的孩子们,在老师的帮助下搭建了一些简陋的窝棚。他们找遍了窝棚,只遇到程磊班上的十几个同学,其中一个同学告诉程林祥,地震前,他还看见程磊在教室里看书。
那一瞬间,夫妻俩觉得好像“天塌了”。
他们发疯一样地冲上了废墟,翻捡起砖块和碎水泥板,用双手挖着废墟上的土,十指鲜血淋漓,残存的楼体上坠落下的砖块,不时砸落在身边,他们却毫无感觉。
夜幕降临,映秀镇依旧下着大雨,什么都看不见了。夫妻俩无法继续搜寻,和程磊班上的孩子们挤在一个窝棚里。
14日早上,天刚刚亮,彻夜未眠的夫妻俩突然升起一个希望的念头:程磊有可能已经回家,他们只是在路上彼此错过去了。想到此,夫妻俩急匆匆步行4个多小时,回到了水磨镇的家中。可儿子并没有回来。这天晚上,刘志珍难以入眠。凌晨三四点钟,以前从不沾酒的她,灌下一大口白酒,昏昏睡去。
天刚刚亮,夫妻俩又抱着一线希望,再往映秀镇。他们随身带了一套干净的校服,和一条布绳,想着要是儿子受伤了,就把他背回来。但残酷的现实,瞬间打碎了夫妻俩的幻想。
三
发现程磊的时候,他的尸体,被压在一块巨大的水泥板的缝隙里。
“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召唤”,程林祥绕到了废墟的背面,走到了一块水泥板前,他把身子探进那条20公分左右的缝隙,便看到了儿子和另外两个同学的尸体。
从程磊倒下的姿势,可以推测地震发生时的情形:他和两个同学从教室跑出,但楼体瞬间塌陷,顶上落下的水泥板,把他们压在了下面。
程磊的身上没有血迹,他的致命伤在头部和胸口。后脑上有一个拳头大的伤口,数吨重的水泥板,把他的胸骨全部压断。
母亲想给他换上带来的新衣服,但程磊的全身已经僵硬。夫妻俩跪在他的尸体前,抚摸着他的手脚,一遍遍地呼唤他的名字。
几分钟后,程磊的四肢竟慢慢地变软,母亲把他身上的脏衣服扯下,为他套上了干净的校服,然后在头上裹上了带来的薄毯。
程林祥把儿子背到了背上,他停住身,掂了掂儿子身体的重量,走上了回家的路。
在路上,有好几次,他都险些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中。但那些石头只是擦身而过,落进下面的江水里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“我知道,幺儿一定会在天上保佑着我,让我们安全到家。”程林祥心中默默想着。
那天早上,在遇见我们后,刘志珍制造了一副简陋的担架。在比较平缓的路段,她就和丈夫一起抬着儿子走,当担架无法通过时,程林祥依旧把儿子背在背上,一步步爬过那些巨大的石块。
晚上8点,程林祥夫妻带着儿子,终于回到了水磨镇。那一刻,夫妻俩突然间觉得身上的力气消失得干干净净,他们一下瘫软在地上。
现在,他们把程磊葬在家后面几十米的山坡上。刘志珍说:“以后,我们一边种田,一边陪着他。一家人还是在一起。”
(摘自《中国青年报》 林天宏/文)
纪 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