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下的民办大校,虽然也被纳入到国家统招的序列之内,但不少学校办学的主要目的是盈利。其与公办大学的差异,不仅表现在教育水平上,更体现在福利、待遇以及人文关怀等层面。然而,中国的民办大学历来是如此吗?答案是否定的。今天民办大学的种种问题与弊病,并不完全是历史的产物。
不为盈利的办学目标
私立大学的创办,始于晚清新政之时。当时国家教育不发达,财政支出无力兴办高等教育,遂鼓励私人兴办大学。北洋时期创办私立大学的资格异常宽松,规定一人便可创办大学,如果试办三年后,拥有正式校舍和5万元的基金,便可成为国家立案的正规私立大学。在此种宽松政策之下,私立大学如雨后春笋出现。到1925年,中国已经拥有25所私立大学,其中绝大多数位于上海。
私人创办大学政策的宽松,不免出现泥沙俱下、良莠不齐的情况。当时的上海滩,存在一些所谓“学店”,这些私人办的学校号称大学,却没有固定的校舍和老师,教学质量低劣,主要目的是贩卖文凭。然而,这些“学店”无一例外都因口碑极差而旋起旋灭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办学正规的一批私立大学——复旦大学、光华大学、大夏大学、大同大学、中国公学,以及天津的南开大学、福建的厦门大学等等。
这些私立大学,多是理想的产物,自认为大学承担着重要使命。回顾其创办史,背后无不有一段悲壮的往事。大同大学原是一批清华学校的教员,不满于清华作为留美学堂的洋化教育,南下上海创办。成立于1905年的复旦,则是从一群爱国学生脱离教会学校震旦大学而创办的。更值得一提的是光华大学。1925年,五卅惨案发生,江南第一教会学府圣约翰大学校长限制学生参加爱国运动,553名学生毅然宣布离开圣约翰,在学生家长的帮助下另立光华大学。光华大学自命负有替国家“收回教育权”的使命,以“振刷国家精神”为己任,将爱国主义贯穿于教育实践。
私立大学的目的绝非盈利。大学由私人创办,定位是补公立教育的不足,招收的学生多是中产阶级子弟,寒门学子很难承担学费,这是事实。但是,私立大学招收学生,目的绝非敛财,反而是一种“赔本生意”。因为办大学需要庞大的校舍,需要实验设备、图书,需要重金聘请名师。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曾说:“方其经营之时,狂奔疾走,呼号相及,借甲偿乙,补屋牵梦,托钵题缘,自忘愚痴,热诚者一呼便应,冷嘲者讥为多事。”如果主事者化缘不着,只能自己垫付。“于是财无分于公私,事兼理于巨细,访求师范,登门鞠躬,以知行合一相激励,昭然以相示以肝胆,缔造之艰,非身历其境者不知也。”至于大学校长本身,一般都不要报酬,只是义务办理其事。
查询当时著名私立大学的财务档案,会发现几乎所有的学校都是入不敷出,连年财政赤字,自始至终都靠挪借办学。比如,抗战前光华大学每年支出的经费都在30万—50万元之间,亏空数额则在10万元左右。光华大学本来可以招收更多学生以获得更多经费,但主事者出于维持教育质量的考虑很少如此。抗战爆发后,很多私立大学义不帝秦,追随政府迁移大后方,办学更加捉襟见肘。大夏大学校长王伯群为学校四处筹款,最后在向国民政府索取经费的活动中劳累过度而死。后人为了纪念王伯群,在如今的华东师范大学丽娃河畔建立了“思群堂”。
总之,著名私立大学创办伊始便与国立大学采取一样的定位:为天下储人才,为国家图富强。每一所成功的私立大学背后,都有一个或一批殚精竭虑的主事者,他们为学校奉献了毕生的心血,一生都与这所学校联系在一起。然而,这些学校的产业却又不属于某个人。私立大学校方都会聘请政商两界贤达组成校董会,负责起任命校长、保管学校财产的权力。创校者如果去世,会由校董会继续聘请贤者继任,以永远赓续下去。从某种程度上讲,私立大学类似于一种社会产业,财产属于社会,取之于民,用之于民。
毫不逊色的学术水准
近代中国著名的私立大学,一个典型的特征便是名师云集。虽然其教授未必都是专任教授,但名列讲席者基本都拥有海外的博士或硕士学位。梳理1928—1932年上海光华大学的教授名单,便会发现其精英程度令人吃惊:胡适,哥伦比亚大学博士;张歆海,哈佛大学博士;徐志摩,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肄业;潘光旦,哥伦比亚大学硕士;廖世承,布朗大学博士;罗隆基,哥伦比亚大学博士;吴泽霖,俄亥俄州立大学博士;张君劢,柏林大学博士肄业;张东荪,东京帝国大学肄业;王造时,威斯康辛大学博士……没有国外学位的,也是学富五车的国学大师或文教界名流,包括钱基博、吕思勉、黄炎培、吴梅、田汉等。这些人几乎都是影响近代中国政治、学术界的重要人物,今天的北大清华也无法达到此种水平。难怪他们的学生储安平会赞叹:“(光华)贤教授的云集,在近几年的中国大学界里,给人的只是一种‘使人吃惊,使人眼红’。”
为什么有如此多著名学者选择私立大学?首先是私立大学的主事者求贤若渴,诚恳待人。他们自知私立大学教职绝非一般学者首选,遂视教职员如家人,努力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。1939年,萧公权受光华大学成都分部副校长薛迪靖的邀请来校任教。薛迪靖代其在光华附近的铁门坎租赁农家房屋,其后又将其接入新建的“六三别墅”居住。萧公权遂安心在光华任教整整八年,完成了名著《中国政治思想史》的写作。1941年,薛迪靖获悉叶圣陶脱离浙江大学,便通过朱自清的关系邀请叶圣陶任教。由于薛迪靖“语颇殷切”,叶圣陶“遂允焉”。至于近代四大史学家之一吕思勉,则是毕生在光华大学任教,时间长达25年之久,从未移步。
由于私立大学可以吸引著名学者来校任教,在专业设置和教育方向上也具有职业性、市场性,严格按照社会需要培养人才。比如,私立大学无不拥有金融、经济、会计等商科专业,国立大学则很少提供此类教育。然而,私立大学也从未放弃过对教育水平和学术的追求。比如私立大夏大学的教育学院,可以提供当时国内第一流的师范教育,被时人称为“东方的哥伦比亚”。大夏大学的另一个优势学科心理学,其学统则直接被其后继者华东师范大学继承,成为华东师大最好的专业。复旦大学的优势学科是新闻系,这一传统可谓传承至今,现在复旦的新闻系仍是国内最好的新闻系之一。
钱基博、吕思勉等著名国学、史学大师一生的重要著作,基本都是在任教于私立光华大学时期完成的。王遽常、陈柱尊等国学专家,则长期在大夏大学执掌教鞭。抗战胜利后,钱穆选择到无锡的私立江南大学担任文学院院长。私立大学的主事者们,有意识地设置文史等貌似“无用”的学科,并尽一切可能支持其发展,以维持学校的教育和学术水准,不使私立大学有“职业学校”之讥。他们并不将私立大学本身定位为技术学校,而是定位为传播知识、研究学术、追求真理的机构。
(摘自《南方都市报》韩戍/文2016年8月29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