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11月6日凌晨,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,一名普通的村干部悄然离世。他就是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党委第一书记、村委会主任沈浩。
在这之前的两个月里,沈浩忙着解决一大摊子土地流转的遗留问题。
先是10月底,村里新规划的循环路要在村民严美昌家的麦地里经过,50多岁的“大包干”带头人严美昌不乐意,结果十来个不明来历的小痞子冲进他家,恐吓说要揍他。
然后是11月2日,美国GLG甜叶橘产业园生产道路要在村里破土动工,因为事先没有通知,十几个村民不满意村委会先斩后奏的做法,闹到了沈浩办公室。
当晚,“大包干”带头人严宏昌的媳妇段永霞裹上棉被,睡到了自家地里。一连三天,严宏昌家没日没夜守着庄稼,生怕给挖掘机刨掉了。到第四天,小岗村就出事了,一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大事。
45岁的沈浩死了,在又一个三年任期将尽之际。
上面来的“摇钱树”
11月8日沈浩的追悼会上,那些接受过他帮助的村民和跟他拍过桌子、吵过架的村民们都哭了。
5年前,这个开着桑塔纳的省财政厅干部刚进村时,小岗人并不热心。渐渐地,村民们开始觉得,沈浩和别的干部不一样,他见了谁都亲热地打招呼,不像别人只顾低头走路不理人。沈浩在农村长大,走到哪里,端上桌的水就喝,衣服的袖口磨得快没了,他也不在乎。
之前的小岗村干部们总是空有想法,但没钱。沈浩一来,资金链便顺畅多了。沈浩为每户小岗村民争取了2万元的建房补助,于是,2007年前后,几十年如一日的茅草屋一跃成为两层高的楼房了。
2006年底,沈浩的3年下派期行将结束。这时,严宏昌牵头,发动了小岗村98户村民,和他们当年签下那纸生死契约时一样,在挽留沈浩的申请书里盖上了红手印,放着鞭炮送到了省财政厅门前。考虑再三,沈浩留了下来。当年安徽省2000多个下派到基层的干部中,连任两届的,他是唯一一个。
小岗村的钉子户
2007年底,安徽省出台《凤阳县小岗村新农村建设规划》,这份重量超过1公斤的规划里,提出将石马、严岗两村合并到小岗村。如此一来,476人、耕地面积1600亩的小岗村,人口将达到3800多人,土地面积1.37万亩。
有关方面的抱负是想把小岗作为新农村建设的一个新标本,给中部地区大多数村庄提供示范引导。不同于小岗人30年前把命豁出去的“大包干”,这次改革是由政府自上而下推动。有人打比方说,并村之后的小岗村,像一个“小型的县政府”。
地理偏僻的小岗村,可利用的资源,除了名声,便只有土地了。2009年,小岗村迎来了一个大项目——建立一个占地1300亩的美国GLG甜叶橘小岗基地。
小岗人不愿意把自己的将来托付给一个摸不清底细的外来项目。在老一辈人眼里,这些高科技高效益的提法,听起来更像在“放卫星”。
然而,征地势在必行。作为积极推广土地流转的“引导者”和签订征地协议书的甲方,沈浩需要对安于现状的村民做大量思想工作。开始他谆谆善诱,比如向村民缪夕书表示,保障村民在18岁到45岁到工厂里就业,并提供养老保险。可不久后,村民们发现这些没有写进合同条文的话都泡了汤,养老保险至今没有下文。就业问题也不靠谱,在企业里,外地的熟练工人每天工资60元,小岗人每天工资才28元。
小岗人意见多了起来,给沈浩扣上“说话不算话”的帽子。
GLG的用地问题还悬在半空,又来了一个深圳企业办生态农业园的项目,这回要4300亩土地,但县里大力支持。这些空降的庞大项目,将占去小岗村的近半耕地。
此时的沈浩,正在领导、企业老板、小岗人之间努力寻找平衡点。因为这4300亩地,他和县领导闹得很僵。他在给一位小岗村民的短信里曾说:“在小岗有些事情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”
11月4日中午,沈浩在小岗村前村委会主任严德友家吃饭时曾说,县里这样搞土地,农民以后吃啥?集体经济搞空了,村里又得不到钱。
没有着落的未来
11月6日凌晨,沈浩因积劳成疾倒在工作一线。
在生者的语境里,这些空降的征地工程,成为沈浩同志未竟的事业。征地工作很快回归正轨,村委会忙不过来,邻村和镇上的干部前来增援。
眼下小岗人要面对的问题是签还是不签。村干部们说,要“把农民从土地中解放出来”。大包干的带头人则说,“只有懒汉、二流子、不想干活的人才卖地,土地是我们的根。”
2009年11月14日,小岗村的气温已接近零度,村委会的征地工作正在紧张进行中,找不到出路的农民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村里打转。只有沈浩黑色的墓碑,长久地沉默着。
(摘自《中国新闻周刊》 2009年43期 周华蕾/文)